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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世间文人当是如何的?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韩月舟从小便觉如此,理当如此,天下读书人就该如此,可当他十五岁那年登上中庭云间琅琊宫大祭酒之后,再过五年才发现,原来是六合给读书人的环境太好了,好到他们觉得只要读了几本书自己就是人上人。

于是他自行请命到边境槐城,到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像曲鉴寒提出了近几年的科举文章,这……是文章?佳人如月肤如雪,温柔乡中尽思年?什么时候脂粉闺中诗也能写入科举卷内了?当年战乱无科举时“只身转战八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提剑走江海,千里尽飘红”这些才是诗句该有的样子。敢在科举卷上写下此类闺阁诗的家伙要么是当年那些缩头乌龟的后裔,要么就是跑去依附八荒战败后又腆着脸跑回来的败类,他们是哪来的脸?

普天之下战争中的文人只出了一个李幼安,其他的都不知道是藏在了六合的哪片废墟的哪个瓦砾堆里瑟瑟发抖。李幼安夺回了青冥州又如何?那些墙头草纷纷跳出来逼着李幼安去攻打八荒,又因为他祖上是八荒人便害怕他掌权造反,他没了军队又骂他本事不够恨不得让他一人一剑杀穿八荒,他一人仗剑游行八荒后还骂他特立独行不顾大局,全然归来就骂懦弱无力没有作为。

好嘛,文人便是这样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他们行他们怎么不拿剑去砍啊。嘴这么能说也没见他们用自己的嘴一滴滴唾沫淹了八荒,到最后还不是以战止战,自己只在后面看。

这样的人见得多了,韩月舟才是真的对天下读书人绝望。所以他在出离琅琊宫的时候,对六合的文试做了些手脚,武试则是发扬支持,六合缺的是自己的武者,大多数的武者都是从八荒界来此,真打起来也是两不相帮,通过这些人磨砺本界的武者是件两全其美之事。文试呢,文试考明经与赋文,明经又分为帖经与墨义,考一些历史著名诗文的默写与理解,这修改不来,那便把重点放在赋文上。赋文最为自由,世间万物任取一字作文,以文章好坏赋予分值。

韩月舟到来之后,科举无状元这是公认的事实。至于他采取的方法也是众人皆知。学宫祭酒自然不会做什么小动作。他离开琅琊宫之前同样找了两位他认可的大学士一位留在中庭一位去往黄粱府。他来槐城第一日向天下昭告自己看不起六合现在的读书人,你们不是喜欢功名么?那功名现在就在我的手里,你们有本事就来拿。

其一,古话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一届的科考之时会有两位昔年状元一同参与,写得过他们才有资格走上台面。

其二,韩月舟每届科考亲自赋文。写的让他心服,那才有资格登上榜首。

于是每一届的科考之人没本事写过韩月舟挑出的昔年榜首,更别说去和这位大祭酒的文章比高低,也就没有了那所谓的状元。

这一手阳谋比在暗地里耍小动作更让那些读书人心里难受,他们自然不服。

韩月舟只说如果是这样一代不如一代,那最后还不是成了八荒蛮子眼中的笑话,怎的,到时候你们还是去做那缩头乌龟?我就三年复三年坐在这个位子等你们来写赢我,写的比我好,你是榜首,你来当大祭酒。写不过?就回去乖乖多读点书,想想自己是个什么狗屁样子,想想自己该怎么读书!

一时之下,天下读书人无话可说。

韩月舟今年将槐城入榜人数由百人缩减为五十人,自此之前,偶出彩榜眼一人。探花倒是常有,每一届读书人的门面六一留,这是曲鉴寒的主意,不然这些个槐城读书人早就颜面无光。

那些被请来的昔年状元也没什么意见,能和琅琊宫的文人之首比拼一下文章他们自然是乐意的。

这么些年下来,那些读书人即便是金榜题名,望见榜首空悬,榜二还时不时是历年状元,霎时就没了那傲气。心中有不服,转头做了小官,也还是埋头研习考察民生,万一哪年被韩月舟又挑上了再较量一番。

韩月舟用自己的方式让天下一些读书人有了自知,但仍有不少一如既往的桀骜不驯,这些人即便是他这个大祭酒也做不了什么主,他并不能干涉天下文人的选择啊。

还是只能让他们吃到了苦头,才能好好想想这些事情。

韩月舟坐在西市河岸边上,乌篷船靠着两岸一只只整齐地排列,现在还没到船夫干活的时候,大多都在各个小酒馆吃着包子喝几两小酒。

槐城水路四通八达,无数条河流穿插在长安县与书林县之间,连接街巷邻里,连接南市北市,水道的运输也更加方便,外来的游子侠客也喜欢渡船观赏槐城。

这一大清早的是不是就会起一些淡雾,遮不住人的眼睛,只是朦朦胧胧的,有一点缥缈的感觉。

河边上坐了个什么人。干些什么事情,在渐渐多起来的行人眼中不奇怪也不会放在心上。世间这么多人,韩月舟只是其中一个,没什么大不了。

“大祭酒怎么今天坐在这儿发呆啊。看着像被城主赶出来似的,怪可怜的。”曹清曹老板笼着袖子坐在韩月舟的身边,拿出一个热乎的包子递到他面前,“早饭吃了没,请你的。”

韩月舟愣了一下,结果了热乎的包子,刚刚出笼还有些发烫,在两只手中辗转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拿稳。他笑了一声:“你才是被赶出来的那个吧。”他瞥了眼曹清手中的菜篮子。

“早上的菜新鲜,非得我这么个时候出来,阁里地啊柜子啊啥都没擦干净呢,真愁人。”曹老板叹气,晃了晃手里的篮子。

“说起来你都已经拒绝我两次了,就真不给我个面子。”韩月舟问道。

曹清走到河边,探出头看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不管我答不答应你不都盯上我了么?我和我夫人过日子挺好的,也没必要去赚你那些小钱。你要去纠回天下的读书人是你的事情,我和我夫人过日子是我的事情,你又不是写不过那些你看不起的读书人,干嘛还找我们这种早就该退出文坛的家伙。”

“因为只有强效药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救尽量多的人。”韩月舟慢慢合上了双眸,双手十指相对,食指相互敲击着。“来了槐城之后我才慢慢看清的局势就是,还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几百年甚至追溯到几千年下来的风气深入骨髓,不用最狠的手段,就起不到最好的效果。”

双目睁开之时,曹清看得见那双黑色眸子里的锋利如刀的神光,丝毫不怀疑韩祭酒提起刀也肯定温和不到哪里去。

“忧国为民,好格局,”曹清对着韩月舟郑重一揖,随即拎起菜篮,“再不回去夫人得骂我了,告辞。”

“当年你游行那事儿,全青冥州的文人以奢靡之风公私不分骂你的时候,当年逼得你们夫妻两个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心里就没有半点怨气?”韩月舟猛地起身,盯着曹清的背影厉喝。

曹清脚步听了一下,慢慢转头,眯眼笑了起来:“但后来他们没一个好下场,该死的死,该犯禁被城主抓进天牢的一个也没少。我就是个俗人,和夫人好好地过着日子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么?韩祭酒,不是每个人的格局都如你一般宏大,可省点心吧。”

韩月舟没有再说话,这回放任曹清走远。

曹老板再次停了下脚步,也没有回头:“这一次我帮你了,我要十枚剑钱。”

这位琅琊宫大祭酒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笑道:“成交。”

“今年是有多特别,还劳烦你这么跑东跑西。”曹老板问。

“今年是有些特别,其余的你不用管,我只需要你掏尽自己腹中文采,写出你觉得最好的文章,结束后,答应你的不会少。”

曹清没有再搭话,融于人流,朝着文轩阁的方向。韩月舟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他刚来第一年,一篇江河云梦书,一句江海梅韵且尽销,万般人事细如毛。君见此间不平事,云雨化墨笔如刀。

是日金榜之上,无名无姓,千万余考生,竟无人上榜!

韩月舟看着一艘艘乌篷船载人漂流,远了隐没在雾中再看不见。他低垂眼帘,转身负手离去,此般风度翩翩,尽显天下第一读书人风采。

“估摸着遇着了对手,要么便是给刺激了。”曹清耸肩一笑,文轩阁近在眼前,曹夫人站在门口环抱双臂,五指轮番点着胳膊。

曹老板轻叹口气,领罪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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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前后,种瓜种豆”。

到了谷雨,气温便慢慢都上来了,是和种些瓜果蔬菜,生长起来也快,所以谷雨时分,城内少农民。直面无定海的梨雨门一带禁植,于是这个时候在槐城以东,意平门与怀德门外的大片田地上,数百数千的农民耕作,今年的好收成是少不了了。

这个时节城内无关人少,贸易被禁止。也就是说,真正是读书人的天下了。

谷雨一候萍始生,文试开始。

槐城文试试点正是明德府内以及老槐树四周,有十位来自云间琅琊宫的夫子来监试,由韩月舟主持。槐荫所及之下三千座,登记在册的考生有上万名,科考五日。

谷雨二候武举开始,于明德府校武场内举行,由曲鉴寒亲自主持,测试也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考校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艺法,每一类皆有考官测试其技艺是否登堂入室,是否细致入微。初选过后二试,仍旧于这百丈演武场内,考校战场手法,百余人混战其中,曲鉴寒于场边观看,出范围者出局,重伤晕倒者出局。

文试考过明经科可立即撰写文赋,一个时辰写一千言,由监试夫子亲自送到明德府审阅。一般很少会有人第一日科考,这么赶着入场的要么是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要么就是今年也不抱希望的。初始一日,各审阅官及辅佐的两县衙门礼房主事整装待发,最为严格,想要自己成绩好些的贡生都会选择在第三天以后的时间应试,这时候批阅百千份试卷下来难免疲劳,给的分数也相对轻松,但时间一到最后一天半天去的人又少了下去。因为早时严格,收官时同样严格。

“先生,为何不过两日去应试?”王叶常听宋老先生将起这些科举小窍门,一方面可以减轻些考生自己的压力,另一方面还可以沾些运气。

“什么时候其实都一样的。”萧暮今日特地换上了一身淡青色的儒衫,原因就是原来的白衫脏了,洗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考场,这第一日来应试的人数倒是和宋老先生说的差了不少,考场外的有序的交出随身物品进入,有点大排长龙的意思。

不过往回走的,同样不少,那些书生背着沉重的书籍与前行的萧暮擦肩折返,喟然叹息。

——源是今年的韩月舟依旧不按常理出牌。

明德府门前墙上告示牌见裱有一份答卷,是卷二的赋文,文章下面还有一段墨迹仍未干透的熟宣悬挂:自觉文才不如者,请离场,莫浪费时间,不如再读两年书,看两年世界。

萧暮到来的时候本日文试已经开始了快一个时辰,听离开的人说今年的文试乃是给定的方向,完全无法下笔,让许多胸有成竹的读书人望而停笔,黯然离去。

萧暮轻轻一笑:“我才韩月舟既然都命题赋文了,那每日的题目自然都是不同,这告示上裱着的文章应该也会不一样,这才有大祭酒应有的手段。”

“那这不是为难人么?”宋溪饶有兴味地看着路过的一个个读书人,那烦闷二字恨不得直接写在脸上,还能看见不少隔壁青瓷巷的读书人,有趣,当真有趣。

“你可少幸灾乐祸。”萧暮拍了拍宋溪的肩膀,“其实啊,越到后面,听闻文试考完的人的言论,其实压力会更大。再像这种情况呢,我只能说,如真练术三千万,还怕一时鬼打墙?”他笑道。

“也是。”王叶宋溪纷纷点头同意。

“可是啊,每日考场只开放两个时辰,你现在过去到核查身份进去还剩一个时辰,人家提笔开始赋文,你练填文都没开始,还和我们吹牛要登榜首?”宋溪抱着头前行,嘲笑一声。

“急什么,不是还有一个时辰么?”萧暮娴熟地送了他一颗栗子,宋溪娴熟地闪躲。“等等我,一会儿就来。”萧暮一笑,似清风徐徐。

他临走前给网页留下了三十文:“吃碗面填填肚子,不会让你们等很久。”

随即萧暮给守卫交上了身份牌,淡然入场。

“呆瓜,五天内各有人进入,前面的明经题目又只有一份,不会泄题啊。”宋溪领着王叶在附近一家面店坐下,点了两碗葱油面。

“这里是槐城诶,怎么会有人做这种明知故问的事情,你忘了在这儿违反律法可是要掉脑袋的。”王叶因为家境不好,身材也是矮小干瘦,都快比宋溪矮上一整个头,他坐在高凳子上脚尖堪堪点地,晃着脑袋等面来。反倒是宋溪习武之后长得飞快,已经要到先生的肩膀了,这倒是让王叶有些羡慕起来。

“那先生这次能成嘛。”宋溪又问,“不是近五年三次科考都没有状元了,考题看这些家伙的样子就知道很难,先生又吃了时间的亏……”

这回王叶就没有回答了,不然肯定得被宋溪揍,这个只和自己再私下里叫先生的大男孩其实也是很担心先生的嘛,只是当初因为砍了先生拉不下脸。王叶看见宋溪这样便在心里偷偷笑,差点带到脸上,扯了扯嘴角,才好不容易止住。

“那可是我们先生诶,天下无双,你怕个锤儿。”王叶骄傲地挺起胸膛,“他都觉得我们可以振兴明灯巷,我们当时不觉得能行,现在你觉得呢?”

“当然可以……”宋溪回答完就发现有哪里不对,反手打了王叶脑袋上一个板栗,“好小子,什么时候你都学会说教起我来了,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先生嘛!”

王叶弱弱地点了点头,又被宋溪饱以一顿板栗。

“你还点头!有先生给你撑腰了不起啊,你很了不起啊!”

王叶又点了点头。

“我……”宋溪忽然噎住,不知道说什么好,总算是停了手,面也送到了,给王叶碗中加了点调味料葱蒜之类,再加些自己碗间,“王叶啊,你这人其实什么都挺好,就是太老实了,以后江湖上,会很吃亏的。”他拿起筷子一边吃面,一边咧着嘴说话。

王叶吸了一根面条入口,咽了下去,也咧嘴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告诉先生的。”

“什么不告诉先生?”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轻轻覆在了王叶的头上。

“当然是宋溪打我的事儿啦。”王叶脱口而出。

然后宋溪便吃上了一顿板栗。再然后二人便开始惊讶这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青衫读书人,这才多久?即便是因为面店人多小二送晚了的时间,也都没有半个时辰吧,面都没凉呢!

“先生?你弃考了?”王叶小心翼翼地问道。

“说什么屁话!”宋溪给了王叶一板栗有反被萧暮打了一板栗,他捂着头盯着萧暮:“一定是看到考题发现全不会就乱写一通等死嘛,哈哈哈哈……”

后来宋溪便被萧暮摁着头一下一下往桌上磕着谢罪,萧暮觉着这新学的法子还不错,反正自己不用力以宋溪这习武的底子也磕不伤。

“明经二考并不难,我用行草快速写就,至于文赋的考题嘛,‘无心亦无求’,这个让几千文人头疼的题目我也觉着就这样,便用小楷,先生我擅长小楷嘛,写起来自然也不会慢。”直到宋溪脑门被萧暮磕出一个大包他才停下,萧暮微笑叫来小二,又买了一碗面。

韩月舟端坐明德府大堂之内,笔墨纸砚早已备好,文章已经写了一半。这个时候,第一份卷子已然送到韩月舟面前。韩月舟与文试众生同时动笔,历来都是韩月舟先行结束,倒从来没有出现比韩月舟更快的。曲鉴寒和楚木倒都有些好奇是哪位高人能写得比韩大祭酒还快。

送到大殿的卷子都是经过夫子审核无误的,是不会出现那些没有写完或者写得一塌糊涂的糟糕卷子。夫子送来卷子的时候眼神怪异,殿内三人都一时没明白是什么情况。

看到卷首萧暮二字,楚木睁开眼睛瞟了一眼,连连眨了十几下眼睛,悄然退却。

填文部分以飘逸的行草写就,从笔锋来看一行至底,从未停顿,从第一空至最后一空一以贯之如行云流水。与曲鉴寒心中那个明灯巷舌战群儒的萧先生倒是符合。

这份填词的题目也是韩月舟亲自写就,遍揽天下书籍,专挑有意义的小众诗文,不曾想被此人轻易解决,至于行文题目无心亦无求,一个很简单的字谜:愁,以愁字行文,范围宽广而难以把握,天下何处不是愁?

楚木从殿外回来说萧暮是开考一个时辰后入的场,从落笔开始就没有停下,若不是槐城天道规矩摆在那里,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提前看过题目,总共花时间,也就两刻钟。

自己提笔之时他还未进场,可当萧暮停笔之时,自己仍未写完。

韩月舟自嘲地笑了笑。

文章是一首长诗。以“清槐佳酒斗十千,长安游侠多少年”为开始,共五百零四言,平淡且悠扬,从清酒豪侠,至悲戚苦旅,由世间最苦读书人至世间最恶读书人只世间最怜读书人,至“天下有理不可言,直教沧海照桑田”,至“我若行文天下间,当令人间无所谏”,至“可怜最是凡人苦,酒肆杯盏刀剑无”!一时婉转万千,长安尽显,最后来到“人间何有烦此愁,愁愁愁愁愁”!

一连六个愁,自狂草至楷书,六种写法,愁由离散,至顶天。

韩月舟搁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文章没有家国天下,更没有修齐治平,只是写了些长安县的街头巷尾……只是街头巷尾罢了……

萧暮来了两个月,却写了长安县两百年……

这还比个锤儿嘛。

韩月舟长长叹了一口气。

曲鉴寒和楚木相视,楚木把视线别到了其他地方吹起口哨,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一件事他们是知道了。

这一回,韩月舟认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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